陸雲知道這是幻境，卻不肯醒過來。假作真時真亦假，無為有處有還無，世間真假有無又豈是處處涇渭分明？

如果當初多一分勇氣，那麽是不是一切皆如此刻般圓滿？

紅燭高燒，果品擺開。兩人一身明艷喜服，雙雙跪下，對著天地拜了三拜。陸雲將紅艷艷的蓋頭慢慢掀開，見到了一直思而不得的那張臉。她比平日更美，眉黛含春，情意繾綣，自成嫵媚撩人之態。

一顆心軟下去，如同一汪水，陸雲微偏首，一點點挨過去，想要吻她。

“陸雲，醒來……”一道熟悉而略帶憂心的聲音響起，直透入幻夢之中，是丹翡丫頭的輕喚。

醒來？不，他不想醒，他要讓這場夢做下去。世間諸多事，人們何嘗不知是短暫的，是虛幻的，但又幾人能就此放下？縱使是假，亦令人留戀不已。

何況他自信於自己的道行與修為，他不肖想太多，只要得到片刻的溫暖而已。他清楚地知道這是幻境，他會醒過來的，不急於一時。

他的唇將貼上那雙瀲灩丹唇時，丹翡的聲音又響起，“陸雲……”聲音落處，丹翡在幻境中凝出影像，立於對面不遠處的林間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滿是擔憂。

丹紗一直閉著眼睛，覺察到他的氣息停滯，慢慢睜開眼睛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，看見林中的丹翡，輕輕地問：“師父，她是誰呀？”

她是你和清玄的女兒……陸雲的心狠狠抽疼起來，丹翡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這一切全是假的。丹紗已經嫁了清玄，還生了個女兒，他和她之間早已不可能。

丹翡又喊：“陸雲……”

丹紗偎入他懷中，溫香軟玉一般，靠在他胸膛前，輕而柔道：“師父，她好吵。”

陸雲嘆了一口氣：“丹翡，你出去。”

丹翡猶豫半晌，道：“一起……”

丹紗卻搶在他回應之前，一把將他抱住，楚楚可憐道：“師父，不要丟下我。”

陸雲身子顫了一下，良久，撫上她的臉：“我不走。”

丹紗笑了，一雙美目勾魂攝魄，蠱惑般道：“她是哪裏來的，她不懷好意。師父，你殺了她，我們永遠在一起。”

如果丹翡不存在，那麽一切是不是就能從頭開始？善惡皆在一念之間，一念成佛，一念成魔。陸雲眉心漸漸現出一枚殷紅的印記，瞳子亦染上氤氳的黑氣，陰冷又邪佞。他起身，掌心凝出銀白長劍，劍尖繞著森冷如實質的殺氣。

丹翡不知危險，猶在喊他：“陸雲……”

背後，丹紗那張臉愈發美艷，如同誘人墮落的罌粟花。朱唇翕動，含著笑吐出字眼：“師父，殺了她。”

丹翡退了一步，本能地生出懼意：“陸雲……”

陸雲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，他只是想在夢中流連片刻，彌補些許缺憾，為什麽偏偏還要有人叫醒他，不肯留給他一絲一毫的幻想？

為什麽當初明明是他先遇見丹紗，清玄卻能後來居上將人搶了走？

為什麽他辛辛苦苦三千年養大她，補天之時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她，想著早日回來相見，她卻一轉頭將他忘了個一幹二凈？

為什麽她跌入六道輪回，他又內疚又慌張，上窮碧落下黃泉苦苦尋她，她卻能乖乖地陪在另一個男人身邊？

為什麽他無論如何付出，都得不到回報？清玄說，人心本是如此，沒有什麽不可以忘卻的，那麽為什麽每次被忘掉的都是他？

一個傻子，能指望她記得什麽？

無論他待她多用心，她從來都記不住；那麽他就此刺她一劍，她定然也能轉眼就忘的吧。

他慢慢擡起了劍，點向丹翡的心口。

丹紗明眸含霧，如泣如訴：“師父，只要沒有了她，我們就能在一起。她是不該存在的！”

是的，只要抹掉丹翡，抹掉丹紗與清玄在一起的證據，那麽一切仍能如昨。他這輩子一直恪守禮節，不曾越雷池一步，不曾為自己爭過什麽。如今回到凡事未定的當初，他想為自己爭一把了。

丹翡懵懵懂懂：“你要，殺我？”

陸雲道：“是。”

丹翡怔怔的，傻乎乎仍不知躲：“陸雲……”

陸雲眉心邪氣大盛，殷紅的墮仙痕跡越來越清晰，他將劍一點點送向前：“丹翡，你本就不該存在。”

丹翡沒有躲。劍尖刺破皮肉，刺入心口，血色慢慢滲出來。她皺起眉頭，張了張口：“疼……”

陸雲動作頓住，握劍的手輕輕顫抖起來。

丹紗泫然欲泣：“師父，你不想改變過去嗎？你不是喜歡我嗎，不是想和我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嗎？師父，你苦心養著她護著她不正是因為她像我嗎？現在我回來了，陪著你，你不再需要這個替身了。”

眉心黑氣紅光同時漲起，陸雲握緊手中劍，握得指節格格作響，手腕猛沈便要狠心刺去。

然而……

千鈞一發之際，劍尖驀地反轉，刺上自己的臂膀。鮮血滴下，疼痛令人恢覆清明，陸雲心口如同被重錘擊中，又疼又悶。他在做什麽，他差點敗給了幻象，竟然要殺了丹翡！然而這傻丫頭卻呆楞楞的任他殺。

眉心的黑氣散去，鮮紅印記如潮水般褪下，陸雲心底清如明鏡，笑了笑，向不遠處一襲明艷紅妝的丹紗道：“丹翡只是丹翡，不是任何人的替身。我一直把你們分得很清楚。”

丹紗咬上了唇，正要泫然著再迷惑。

陸雲卻打斷了她：“這麽多年，這段感情終究要放下，清玄是我最好的朋友，你是我最關心的徒兒，我對你們的祝福是真心的。另外，謝謝你圓了我一直思而不得的心願。”

“丹紗”變得朦朧起來，如同幻象將散，聲音亦飄飄渺渺：“圓了你的心願？”

陸雲嘆息般一笑：“牽一次她的手。”

當年，他和清玄同時喜歡上丹紗。他內斂恪守禮節，所以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丹紗，想著面對這段感情時，清玄已抱得美人歸了。這些年，他連她的手都未碰過。

紅燭與丹紗一同消失，青雲山隨之不見。眼前唯有空曠而荒涼的羅浮山洞，唯有孤零零的數根石柱，唯有一臉怔楞盯著他的丹翡。

丹翡剛才是意識入幻境，雖然不是實體，但其中發生的事情卻與真實無異。幻境之中傷了死了，那便也是真的傷了死了。

陸雲看到她心口凝固的一點血色，又內疚又心疼：“丹翡，對不起。”他竟然要殺她，如果丹翡是個正常姑娘，定要怨恨於他吧。

然而她是個傻丫頭。傻丫頭對自己的疼懵懂無知，卻關心他胳臂上的傷：“流血……”

陸雲眼底酸楚，幾乎要落淚：“沒事的。”

丹翡卻好奇起來，伸了一根食指，用指尖沾了欲墜不墜的一滴，放入口中嘗去，又腥又澀。她忙不疊向外吐，將小舌頭伸出吹風，含糊道：“難次（吃）……”

陸雲頓時無法感動了，哭笑不得：“不是用來吃的。”

晾去舌尖的腥味，丹翡這才將舌頭小心地收入口中，一副心有餘悸的後怕模樣。

陸雲攥上她的手腕，試探著向前走：“丹翡，你剛才一直在這裏嗎？”

丹翡點點頭。

虛無之境，是考驗人道性與定性之處，能將人掩在心底的隱秘折射出來並放大，以此引誘人沈淪。丹翡一直保有赤子之心，澄澈如鏡，所以不曾被虛無之境困住。

初入羅浮山，他便負傷；再入虛無之境，他差點溺於其中不得清醒。那麽後面的太虛、太釋、龍變和太極等四方天地又要如何闖過？難度如此之高，陸雲不由懷疑，天君是否打算借刀殺人，將丹翡和他一起埋葬在不知名的天地中。

這道任務實在非他能力所及。因為他連從羅浮山通向太虛天的大門都打不開。

沿著荒涼的山洞走下去，盡頭是一道雕刻著繁覆圖案的青銅門。古籍之上有記載，開青銅門的方式很簡單，將旁邊散落一地的青銅碎塊撿起，準確地扣在門上凹陷處，組出完整形狀，接著扭動上面的把手，大門就能緩緩向兩側分開。

方法很簡單，做起來卻甚是困難，門上的銅把手擰不動。

陸雲將渾身勁氣灌向右手，握上銅把手，接著慢慢扭動。然而他試了許多次，楞是每次都在將打開門之時力竭。銅把手之上有咒術，遇強則強，遇弱則弱，總之無論是誰擰上這把手，都是敗在將成功之際。

方法很簡單，但卻做不到。一次次給人希望，卻又一次次讓人失望，設計這道機關的人八成是個變態。

陸雲正一籌莫展之際，丹翡蹲得無聊，左右打量一番，好奇地握上了銅把手。然後，輕輕一擰……

門開了。

門這樣就開了。

門竟然毫無難度地打開了。

陸雲：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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